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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风采】王阳明临终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2019年02月25日 09:21  点击:[]

作者:胡丹

导读:“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王阳明先生何以这样说?作者通过阳明先生一生的经历来为我们解说阳明先生的临终遗言。

这句话既是一种人生态度,也是一个人生故事。阳明先生是明代思想家、军事家、文学家,陆王心学的集大成者,中国少有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者,然而,在中国没有方向的舆论场中,他的身世和清誉却也是大尺度地沉浮,曾经高达浪尖潮头,也被人置于水底泥沙。

明史学者胡丹的这篇文章,或许能够帮助我们读懂阳明先生、读懂中国。

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57岁的王阳明在两广总督军务时,旧患咳痢之疾突然加剧。他有很不好的预感,于是在上疏“请告”(请求离职)后,不待“廷报”,就自作主张,坐船自梧州经广东韶、雄北行。打算一边等待朝廷批准,一边往家赶。当他离粤时,门人布政使王大用害怕路上有变,专门为老师备了副棺材,随在舟后。

十一月二十五日,舟逾梅岭至江西南安。府推官周积闻师至,前来拜见。阳明起坐,咳喘不已,自谓“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由于病势骤剧,阳明在南安一停五日,无法前行。至二十九日辰时,召周积入舟,已不能语。久之,开目视之说:“吾去矣。”

积泣下,问:“先生有何遗言?”

阳明微哂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顷之,瞑目而逝。(《阳明先生年谱》)

上面这段记载十分感人。阳明自知不起,召门人来见,当是有所交待,不料话到嘴边,却不禁自笑(“微哂”),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唯带着一颗光明开悟的心离去。

讲学家似不当不言。然阳明临终,因何欲言又止?“微哂”之意何在?他生命最后时刻的这一幕,十分关键,但历来讲解者多不得要领。本文且就着“言”与“不言”的引子,从阳明后半生深溺“言不信之地”的境遇,对他的临终遗言作出分析。

临终前,阳明可能已预知到身后将发生什么。微微一哂,其实是无声的苦笑。

在去年(嘉靖六年)五月重获起用前,阳明在家赋闲已达七年之久。

自“今上”即位以来,不断有朝臣推荐他,有荐他入阁的,有荐他总督三边、出掌兵部的,可皇帝一概不准。这次命他往征粤西,也是事出无奈。盖因思恩、田州迭遭土官之乱,朝廷调集四省官军围剿,终是师老无功。这才从大学士张璁、桂萼之荐,准他出山,去西南几千里外料理这件棘手的烦难事。

阳明深知皇帝对他有成见,但可能不知道成见的症结何在。他与那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皇帝,一次都没见过,如何让紫禁城里的最高统治者心生厌憎的呢?

过去几年,时局纷扰,为了由外藩入继天位的嘉靖皇帝生父母的封号问题,吵得天翻地覆。在这场名为“大礼议”的政争浪潮中,原首辅大学士杨廷和下台,保守派阁部大员或贬或逐,而皇帝的支持者、被称为“议礼新贵”的张璁、桂萼辈强势入阁,“赞礼派”纷纷跃居高位。

参与大礼议的活跃人物,多有阳明的门人和好友,他们对大礼的态度,并不一致。如好友席书、霍韬与门人方献夫、黄绾、黄宗明等,“以议礼得幸”。为此翰林院编修王思公开宣称,“羞与同门方献夫为伍”;邹守益、王时柯等门人还参加了嘉靖三年著名的左顺门哭谏事件,为此遭受廷杖,王思受刑不过,被活活打死!

当朝臣因为议礼而分裂时,在越中大开讲席、声望日隆的“王夫子”,却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态度——大臣霍韬、席书、黄宗贤、宗明等“先后皆以大礼问,竟不答”。

当时赞礼派遭到激烈的反对,处境艰难,急需理论支持。阳明不言,他们从宋儒欧阳修那里找到了依据。当“大礼”尘埃落定后,欧阳氏乃被抬入孔庙陪祭,得到当世的巨大报偿。不妨设想,假若阳明趁时而鸣,公开发表赞礼意见,力挺急于当孝子的皇帝,他将得到什么?反过来再想,他讲学名气那么大,却在大家争得不亦乐乎时,一言不发,又会给皇帝留下怎样的印象?

阳明受命起复后,在给霍韬的信中,针对他“不言”的质疑回应说:“往岁承你以《大礼议》一文见示,那时我方在守丧,心中虽然赞同却不便奉复。既而席书也有信来,使者非要拿到回信才肯离去。我不得已,草草作答,大意认同其说,只是认为,其时典礼已成,当事者(即保守派)未必能改,言之徒益纷争,不如姑且相与讲明于下,等信从者多了,再缓图之。”

霍、席皆为赞礼健将,也是阳明好友。从阳明复书可见,他对前者是持同情态度的。他不发声的原因,除了典礼已成,再言徒益纷争,还因“议论既兴,我身居言不信之地,不敢公言于朝”。

阳明置身事外,比局中人看得更清楚:两派所争,明为伦理,实为权利。他的表态将无济于“明理”,只会帮助一派人击败另一派人,而无论如何,他的一部分弟子和好友都将受到伤害。他希望大礼之争,能“委曲调停,渐求挽复”,而不至决裂,朝政大坏。

在权势之争中,理常输于势,对此阳明有切身之痛,作为受害者,他形容自己“身居言不信之地”。

阳明不是生来就老成能忍之人,即便在壮年,经历了三年“龙场之谪”的磨难,依然不失豪爽之气,有话辄说,有屈即辩,这是他的本性。

在好友陆深为他父亲王华所写的《海日先生行状》里,记了这样一件事:阳明得罪大太监刘瑾遭杖谪后,王华也因不肯向刘瑾屈服谄媚,被勒令致仕。这时,有人拿王华同年好友之事做文章(古人称同科中举者为同年),对他加以诬毁。人们劝王华上疏自白,他却不然:“此事因我同年而起,我若辩白,是讦我友矣。谣言焉能污我哉?”竟不自辩。阳明复官回京后,听说了这件事,很替老父不平,便要具本奏辩。王华忙驰书制止他,说:“你以为那是我平生大耻吗?我本无可耻,你却无故攻发我好友的阴私,反为我求来一大耻。”他还批评儿子说:“别人都说你的智慧过于我,我还真不信呢!”

此事详情已不可知,但阳明既急于替父澄清,则定是关系到王华声誉的大事。可是因为牵涉到同年好友,王华不愿令旁人蒙羞,遂采取了清者自清的坦然态度。

那时阳明年近不惑,且在贵州讲学,已揭出“知行合一”之旨,开始获得较大的反响。可在这件事上,还是不如其父开霁大度。心知不平,便要鸣,道理不明,便要辩;鸣与辩,即是行。从其盛年激扬,到临终纵负万千枉屈,亦一言不辩,唯以光明开示后人,连接这两头的,正是他十几年的入世与修行。在这个过程中,阳明深感“居言不信之地”的痛苦。

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夏,王阳明首树义帜,平定江西宁王之乱,一举成天下大名。

宁王朱宸濠早有不臣之心,两年前阳明奉敕督兵南赣,按照兵部尚书王琼的用意,就是布设在宁王背后的一柄利剑。果然,当宁王于南昌骤叛后,阳明从上游发兵,只用了四十多天,就生擒叛王,平定了明代中期的一场大乱。

可是平乱之后,功赏不行,“谗言朋兴”,立大功者反而“几陷不测”。朝廷派来的太监张忠、大将许泰,对阳明百计构陷,甚至诬陷他与宁王“交通”(勾结之意)在先,后乃趁一时之变,权衡两端,侥幸成事。

为了挖出阳明“通濠”的黑材料,他们把阳明门人冀元亨抓起来,严刑拷打。一时“谗邪构煽,祸变叵测”,成为阳明一生最为惊险的一段时期。

直到正德十六年四月嘉靖帝继位,权奸下狱论死,冀元亨才获释出狱,但他脱难仅仅五日,就因伤重去世。

一年多来,阳明承受着“通濠”的污名,这比他父亲所遭受的误解不啻百倍,他却连自辩的机会都没有。然而“委屈”适成他学问精进的最大动力,正是在这一年,阳明在南昌“始揭致良知之教”。对此他深有感触地说:“自经(朱)宸濠、(张)忠、(许)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往岁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

在正德晚年那个黑暗时代,奸佞当道,是非莫明,阳明陷溺于言而不信之地,只好痛自隐忍,不敢自明。如今新君继统,新政肇始,张、许等冒功滥赏之徒被处理,阳明“平宸濠之乱”的首功也得到追叙,京里还传来消息,说新君有意召他上京,将有重用。

阳明虽有良知可恃,此时益难以“忘患难”了,他还是忍不住要“言”,于是写揭帖遍递六部及都察院,为蒙难的门人“伸理”鸣冤,说到底也是为自己的泼天之冤辩白——他虽然得到“新建伯”的封爵,但对“通濠”之诬,朝廷还没有正式为他平反。

可是由于首辅杨廷和与尚书王琼关系恶劣,而阳明是王琼重用之人,为此遭到杨的嫌忌;“大臣亦多忌其功”。为阻止阳明来京,当道者借口“国哀未毕,不宜举宴行赏”,仅改授他为南京兵部尚书。而随阳明“起义”的同事诸臣,却在杨廷和主持的“考课大典”中,被以各种理由加以黜革,昔日大忠大节及其功次一概删削不问。

阳明“痛心刻骨,日夜冤愤不能自已”,他连上几疏,希望“辞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他甚至还非常“不明智”地替已经削职为民、发配甘肃的罪臣王琼争。这是阳明一生最后一次“大鸣大放”。

他这么做,深深得罪了以杨廷和为首的“当道”之人,使他在新朝依然不改“言不信”的困境。他的争辩,无人理睬。阳明大失所望,心灰意冷,遂借父丧(王华于嘉靖元年二月病故),挂冠归越。他走了,伯爵之封也成了一纸空文,应授的铁券和禄米都没给他。

三年后,阳明守制(守父母之丧)期满,例应起复为官;而杨廷和此前已因在大礼议中与皇帝意见相左而遭罢相去位。可是对廷臣的“交章论荐”,内廷仍然“不报”(指对奏疏不予理会)。已升任礼部尚书的席书气愤地说:“今诸大臣多中材,无足与计天下事者。定乱济时,非守仁不可”,他请皇帝召阳明入阁辅政,“无为忌者所抑”——席书所称“忌者”,直指首辅费宏,他对阳明的推荐,实际上暗含了伐异的私心。不久,老臣费宏在赞礼派的严攻下踉跄去位。

其后几年,阳明安坐清凉的阳明洞里讲学,不以不能复出为失意。他对形势看得太明白了,深悉赞礼派在大礼议中大获全胜,不是时局安定的开始,它将引发更大的权势之争,时势未有宁息。

“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此则腹心之祸,大为可忧者。”阳明在嘉靖六年给门人黄绾的信里写道,“近见二三士夫之论,始知前此诸公之心尚未平贴,姑待衅耳。一二当事之老,亦未见有同寅协恭之诚,间闻有口从面谀者,退省其私,多若仇雠。”在信的末尾,他慨叹说:“病废之人,爱莫为助,窃为诸公危之。”

尽管此时他已奉敕出山,却依然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仿佛打定主意,待功成即身退;在信里,他还对江西功赏不明表达了耿耿于怀的态度,大约担心此次南征,恐不免重蹈覆辙——没想到竟被他不幸言中了!

阳明于当年年底到桂,指挥部署,迅速抚定思、田,并藉收服之众,乘势进兵,将多年的贼巢八寨、断藤峡一鼓荡平,功成只在数月间。

阳明的表现,怎么说也是有声有色,虽说因为病重,不待朝报就离职而去,可这点“任性”和他的勋劳比起来,似应谅解;何况他刚出粤境就去世了,已证明他在请告疏中对自己病情的描述非虚,朝廷怎么也该讲点人情不是?

可是,当阳明病故的消息传到北京,嘉靖帝非但没有惋惜,反而“令吏部会廷臣议故新建伯王守仁功罪”——说是功罪一起议,可从皇帝的态度来看,他要议的,主要是“罪”,不是功。

据《明史》说,当断藤峡捷书到京后,嘉靖帝就曾写手诏给首辅杨一清等,指责王阳明奏功夸大,并论及其人品和学术,对他作出了近于全面否定的评价。史云“一清等不知所对”。事实上,杨一清和他的前任费宏,都曾以阳明“好古冠服,喜谈新学”为由,反对召他入阁辅政。老派大臣在学术上对阳明的偏见,与皇帝并无二致;而赞礼新贵中,也有要员对他心怀嫉恨。

此事还有内幕,黄绾在《阳明先生行状》里有详细披露。他说,要“害”阳明的,主要是大学士桂萼。当阳明讣至北京时,桂萼故意将他亡故的消息按住,却拿他“擅离职役”做文章,指责其处置广西思、田、八寨恩威倒置,同时还“旧账”重提,诋斥阳明昔日擒宸濠军功冒滥,“乞命多官会议”。(“会议”又称廷议,是明代集体议政的一种形式,参与者包括勋戚、内阁、部院司寺大臣及科道官员。)

起初一力推荐阳明的,是大学士张璁,桂萼是被迫附议。两广捷音到京后,张璁“极口称叹”,说“我今日方知王公之不可及”,马上向皇帝推荐,要取阳明来“作辅”——也就是入阁之意。新贵桂萼和老臣杨一清都不高兴,于是嗾使锦衣卫指挥聂能迁诬奏阳明托黄绾送给张璁金银百万,才得以复出。

此事内情十分复杂,还牵扯到张璁与杨一清的首辅之争,故黄绾的回忆有其局限性。另一说称,聂能迁因在大礼之后不得升职,怨望不平,遂嘱人草疏,“论新建伯王守仁贿通礼部尚书席书,得见举用,词连詹事黄绾及大学士张璁”,张璁怀疑杨一清庇护聂能迁,遂彼此攻讦。

论阳明“功罪”的廷议,由桂萼主持,在吏部举行。所议之“罪”,包括“党逆”宁王(这个罪名比“交通”更甚),在江西放纵军士,屠戮无辜,私藏南昌府库财宝,以及新近在广西恩威倒置、举措失当等。最后只有讲学成为唯一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