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本站首页 >> 正文

传统需要我们的忠诚吗?

2016年08月16日 11:33 审核发布:宣传部 点击:[]

今天在豆瓣上闲逛,看到了同济大学韩潮先生的《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中西之会 ——列奥•施特劳斯西来意》一篇旧文。在此文中,我看到,施特莱斯在《斯宾诺莎的宗教批判》英译本前言中的一段话:“在活生生的传统当中,新不是旧的反面,而是它的深化。……对传统的真正忠诚不在于简单地保留传统,而在于延续传统。作为对一种活生生的因此也是变动不居的传统的忠诚,要求人们区分活着的和死去的、火焰和灰烬、金子和糟糠。冷酷的斯宾诺莎只看到了灰烬,没有看到火焰,只看到了糟糠,而没有看到金子。”很显然,施特劳斯的一个逻辑前提是,肯定了传统活在当下之中。我们的“新”,都是在“旧”的基础上产生,并且是对“旧”的一种“深化”。在这个基础上,他认为,我们只有忠实于传统,才可能对得起传统对我们的恩赐。进一步的忠诚工作是,区分传统中的“灰烬”和“火焰”,“金子”和“糟糠”。这样说来,施特劳斯的“西来意”,并不会让我们感到疑惑。只是,这并不能让我不去怀疑,传统需要我们的忠诚吗?

 

我之所以有此问题,是因为,我在追问,传统的正当效力是否仍然还适用于现代。如果这是一种传统和现代的二元对立思维,我会继续追问,它们二者之间的联系,是否可以达到一种一致性?如果因为传统给了我们好处,我们就要对它忠诚,那么,我会想到,我们只是传统的奴隶,而不是传统的后裔。进而言之,我们不是站在反传统的立场上,而是传统站在了反我们的立场上。固然,传统中还有仍在燃烧的“火焰”和“金子”,但它们如果向我们提供的温暖和满足,可能使得我们走向死亡(殉道)和功利,那么,我们就需要怀疑,它们在我们中间的复活和现身,究竟包藏怎样的祸心?如果它原本没有,这可能就是那些试图为传统招魂的人的问题了。施特劳斯认为,斯比诺莎走向了一个极端,过去看到那些令人黑暗和阴冷的一面,但是,施特劳斯是否想到,我们对传统忠诚的理由还是不够呢?如果要对传统的忠诚,让我们失去了现在,失去了现在的灵魂,我们会同意吗?或许有人认为,现在的灵魂不要也罢,因为其空洞无比,庸俗太甚,隐藏着太多的黑暗和阴冷。只有回到传统,才能找到一个真正的自己。但是,一个没有了黑暗和阴冷的自己,还是自己吗?何况,谁可以保证,在我们的传统中,黑暗和阴冷就一点都不存在呢?施特劳斯看似很公正地说,传统里这些东西都在,但我们应该去粗取精,知白守黑。不过,他或许还是太相信,传统中那温情的一面了。他试图发扬这种传统的温情一面,搞清楚传统中到底有哪些东西值得我们去在乎,进而忠诚于它。那么,我们要怀疑一点的是,他的眼睛是否也是“近视”的呢?近视到,他也看不清传统的真实模样。韩潮先生引用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为施特劳斯以及西来意辩护:“为近视者指引道路总是很费力的,因为你不能对他说:‘看着十里外教堂的塔尖,顺着那个方向走。”我对之的回应是:为近视者招引道路的人,是否首先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视力和道路的对错?

 

如果因为近视的原因,我们需要指路人,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去配一副更好的眼镜呢?如果配好了一副眼镜后,我们仍然不知道路在哪里,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借助嘴巴和脚步去尝试错误呢?如果错误有很多种,我们为什么还要相信,一个人穿着祭祀的服装,带着高度近视的眼镜,对我们说的话呢?何况,对我们说话的人在骨子里是不相信,那些人会听得懂自己说的那些话呢?韩潮先生在文中说到这样一个段子:有一次施特劳斯曾对科耶夫说,“除了你和克莱因,没有人会懂我在追求什么”,紧接着,他似乎以一种自嘲的口气说道,“我是这样的一种人,如果可以从锁眼里钻过去,我决不会通过开着的门进去。”看完之后,诸君会作何感想呢?对于施特劳斯和像施特劳斯这样的人,或许我们会认为其仿佛真的是一个超然的高人,但这个高人,难道只能用“锁眼”来证明自己的高明?如何证明呢?难道这种证明只要看了几遍《思考马基雅维利》一书即可得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我们确实是比较喜欢从“门”而入的。但这不能证明,比从“锁眼”而入的人就比从“门”而入的人更忠诚于传统的道路。

 

如上面所言,在传统的道路上,火焰和金子,不足以让我们选择在上面行走。就算我们逃避不了这条道路,灰烬和糟粕,也不能让我们无奈地借助忠诚,借助对道路的信仰,走向光明和未来。对传统的忠诚,固然需要“延续传统”,但一个“忠诚”就表明了我们的选择很大程度上不是出于我们的理智思考和判断。《城邦与人》的最后一句施特劳斯说道:什么是神?在我看来,这一句话就说明了,施特劳斯的立场不是站在“人”上面来说的。如果哲学的尽头只能是神,谁可以大言凿凿地说,我已经抵达了尽头?如果我们抵达不了尽头,只能在人间借助传统的力量行走,那么,我们的“忠诚”是否只是对人而不是“神”的“忠诚”呢?施特劳斯的矛盾纠结和自嘲,是否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神,而我们这些人,还停留在哲学的某一处呢?既然如是,他号召人们忠诚于传统,这种“忠诚”实际上已经在阻止人们朝向一种终极关怀。甚至不好的一点质疑是,如果人的忠诚对象还是人,这个被忠诚的人,难道是因为他拥有令人羡慕的传统的火焰和金子,而不是因为他拥有超人的东西?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个被忠诚的人也没啥大不了。他代表不了神,更代表不了传统。他代表的只是他自己,因此无法令人信服地跟着他走。他埋怨诸人不理解他,并宣称自己走的“锁眼”或“窄门”是对的,而诸人是错的,这种举证的责任只能由他自己来承担了。妄图提供一种让人忠诚的对象,这已经是一种自负和僭越。如果施特劳斯辩解说,神也是一种传统,人们也仍然需要并活在这种传统之中,那么,我要问的是,你把自己放在哪里?如果是人和神之间的一个中介,那么,为什么是你呢?别人需要你吗?别人不需要你,你和谁去谈忠诚?和神谈忠诚是可以的,和传统与人谈忠诚,其荒谬性就在于,每个人都可说自己代表着一种传统,而传统总是不需要人的忠诚。它只需要人,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就可以了。至于向何处去,传统并不想告诉我们,也不需要人代表它去告诉我们。

 

我们不需要对传统的忠诚,那么,我们需要什么呢?除了忠诚这种外加的品质之外,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品质?作为一个新传统主义者,或者说,不激进反传统的人,这个问题只指向我自己。施特劳斯如果只指向他自己,我认为,是值得我学习的。如果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和外界发生联系,那么,这种联系必须是建立在特殊性基础上的一种或几种一致性和普遍性。这就是一种审慎和自反的品质,也是一种开放和平实的品质。施特劳斯说,“惟有事物表面的问题,才是事物的核心。”既然我们的常识告诉我们,施特劳斯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对传统的忠诚,可能只是事物表面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与某些核心相关,那么,我们更不能轻易地去表示我们的忠诚心了。否则一不小心,从表面陷入核心,并变得习以为常,那么,只有那个被忠诚的对象可以拯救我们了。但问题恰恰在于,如果那个忠诚的对象,本来就不愿意拯救我们咋办?或者,它只负责过去,不负责现在和将来,我们难道可以回到过去找它拼命?众所周知,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篮子坏了不要紧,要紧的是鸡蛋。所以,我对自己的提醒是:不要轻易地去寻找篮子。篮子也不能保证我不坏。我唯一要做的是,将这个鸡蛋交给现在时间的孵化,交给上帝——而不是任何城邦之人——的安排,如果它有幸活到未来,成长为一只会飞会跑的鸡,我就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