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3月,春暖花开,诗意盎然。世界诗歌日、诗人海子忌日等一些节日、纪念日,让诗歌界变得热闹而庄严。写诗的人多了,读诗的人也多了。那么,究竟什么是好诗,好诗是怎样诞生的?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约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张放(笔名张叹凤)教授,与您聊诗。
作者:张叹凤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是“诗魔”白居易的名句,有满满的喜悦;“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的“诗仙”李白,曾经感叹“天意自古高难测”;“诗圣”杜甫,则以《阁夜》《登高》等篇目来书写身世飘零之叹。“天意”实已“不但在天”,而是隐指极权者。到了宋朝,词人张元干有云,“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天意难问,人情关系的“天”就更难揣测了。这一悲情,这一无常,反而催成好诗,珠连璧合。

杜甫《登高》诗意图
自古以来,从屈原的《天问》到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再到时下佳作,因天而降的忧喜都在这美妙诗篇里了。时间远近倒不要紧,体裁新旧也不是楚界鸿沟,只要内容贴切、美妙、清新、自然,契合人情,有象征意义,就是好诗。笔者去年因病住院,在手术台上吟诵杜甫的《秋兴八首》,来战胜恐惧与悲观心理,渐至恬然睡去。类似的体验,许多诗人和读者也都有过。故言,诗歌有种安慰人心、带人脱离精神困苦的属性。
笔者的同事,诗人向以鲜教授认为,小孩子生下来是半人半神的东西,长大就成了人,因此小孩子特别可爱。而诗人,则是半人半神的保留,是另类。“人间要好诗”,也需要这样人神相合的长青树。这话虽然有点打趣之意,但仔细一想,不无道理。叔本华论风景时表示,为何我们看见好风景会感到喜悦,那是因为见证了真理与自然的高度吻合。同样,为何好诗能让我们怦然心动,就是因为诗歌将真理(包括理想)与情感、现实结合得天衣无缝,或者说恰到好处。
笔者爱古诗,也爱现代诗。古诗的特长是音韵铿锵、言简意赅。例如“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表达了笔者这个年龄段之人的喜悦与安慰。《诗经》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将相思之情写得格外动人。说到悲伤,有“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到热情,有“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凡此种种,朗诵起来,像是载歌载舞,妙趣横生。而现代诗的特长,是淋漓尽致,把在人前不敢说、不好说、不能说的东西,即生命中最幽微、最深刻的那一部分坦露出来,充满象征意味。例如,海子的“以梦为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脍炙人口。他的爱情诗,更是别具一格。“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就这一句,就飞奔出世,极写爱情的纯洁、崇高与唯一。诸如此类。新诗百年,犹如带露的杜鹃海棠,向新文化、现代文明献上了美好的心意。
这里,我们不妨来欣赏一首描写父子感情的新作,湖北诗人黄沙子的《一路走回》:
父亲顶着我,从永丰公社一路走回曾台
我估摸着大概有十五里路。
我抱着父亲的额头。
这是我记得的
最后一次和父亲身体的接触。
其后四十年,即使不得不
睡在同一床被窝
我们也都尽量小心地避免碰到彼此。
如果有上帝的话
唯有上帝知道为什么我能
拥抱我所能触摸的任何事物,哪怕是
病痛、交通意外、冰凉的河水
而独独不能挨一挨他的脚趾。
这首诗,好就好在真情,在现代性。它写出了人性中最深刻幽微,人人心中有但口难诉的东西,而且写得形象、精粹,实属不易。为何说有现代性,因为在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哲学产生后,现代人逐渐陷于焦虑、孤独、自问、内省的境地,这首诗无疑召唤了人性的初心。我们赞同,并且有了不少联想。窃以为,写父子感情,自朱自清《背影》以降,它应该在好作品之列了。
诗人凸凹的作品也可为例。谈及太平天国名将石达开,普通人叹息一番也就罢了,平庸诗人会发一些常识性的议论,而凸凹在《石达开之死,或凌迟的东大街》一诗中,能撷取人性中的残忍部分,与想象熔为一炉再现当时,并极具象征意味。这倒不是说,象征手法一定好,而是它写得这样真实、自然、深刻、有力量——
……
一条大渡河,在天空饕餮刀影:
送不来飞翼;东大街的快马
全都死在东大路上。一百多刀的时间
打开秘宫,又被拖进更大的
秘宫——透过肋骨的栅栏,透明的石虎
在十字架上冷笑,疾走如闪电。
远去了,这初夏的冷空
成都的寂地,东大街的长绳、厉鞭和痛
——太阳不经过,形成断句,直接去了
西边。你的活肉,一块一块塌着方
只为亮出铮铮骨头?刀尖的吐词
与骨渣的吐词,比着钢火。
额皮遮目的首,在东城门悬着
——天国的风铃,叫不开清廷
西城的门
如是诗句,我们读了,只想与兄弟抱头痛哭一场。也许我们并不赞同太平天国,但人性是相通的。正如叔本华所言,即便是一个恶人倒在我们面前成为尸体时,我们也会油然生出怜悯之心。何况,石达开还是一位悲剧英雄。诗歌的魅力在于,表现人性的善与恶,归于呼唤善。这远远超越了常理判断与市井议论。
好诗往往富于想象力,令人震惊、欢喜,恨不得抱在怀里、含在口里,像热恋爱人那样一刻也不松开。例如,热闹的成都桃花会,在诗人张新泉笔下,如斯之美——
从1987年开始,普天下的桃花
定期到中国的龙泉聚会
据说崔护也闻讯从唐朝赶来…
这样的句子就很有意思,很有弹性与活力。写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崔护,已死了千余年,但他在诗人笔下是不死的,在读者心中也是不死的。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体现了真理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而这精微的旨趣,往往是天才诗人才能发觉并描述的。
故此,“人间要好诗。”(张叹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