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 张雄
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既是经济技术的资本论,也是一部深厚的历史哲学的资本论。它给我们如此深刻的时代的直觉:在资本的驱动下,地球上的财富总量大大超过历史上任何世纪,但解决世界的贫富分化问题,却半筹不纳。我以为,作者在书中对全球经济正义的价值判断,有着令人信服的思考,但总体而论,这本书是一部未加反思的《21世纪资本论》。关于单纯的技术分析资本论,其经验形式不能阐明人类生命的真正本质,不能阐明世界历史发展运动的深刻意义,至少缺失了如下重要的问题反思。
倡导对资本的精神的自觉反思
《21世纪资本论》的资本范畴如何定义,关涉到诸多问题:如何剖析21世纪资本论的特质,如何解读资本占有剩余的当代特征,如何分析资本的社会本质和精神现象学的特征,以及世界的金融化带来全球政治格局、经济体系、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变化问题,如何考量生存世界的经济性与人类整体主义精神追求的严重冲突问题。显然,资本的技术解读只能说明资本逻辑外部实存的部分内容。通常从经验或给定体验出发,通过计算的数据和图表进行抽象与推理,旨在追求从定量的精确性去感觉资本脱域性的存在,并预期未来。遗憾的是,这种单向度的技术结论,只能说明资本形式化运动的外在现象。而精神向度的追问,则注重把资本由感性杂多的性状转向精神的自觉反思领域。海德格尔指出,哲学只具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跟随一个时代,用思想性的表述和所谓概念,甚至用一个体系来传达这个时代的过去和当前。马克思亦是强调,哲学应当成为改造非理性现实的武器,成为行动的理论。从市民社会、财产关系异化的论题中寻找扬弃异化事实的历史哲学根据,21世纪的资本同马克思时代的资本有三个共同点: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秉性没有变;资本社会关系本质没有变;资本财富的杠杆效用没有变。但是,同马克思时代的资本逻辑相比,《21世纪资本论》具有诸多独特之处。例如,《21世纪资本论》的时代境遇是资本金融化以及人类生存世界被深度金融化,而且由于工具理性职能化,导致工具的向度更趋主观性和任性,生存世界的经济性与人类整体主义的冲突更为激烈。
资本金融化的强力发展导致人类生存世界的深度金融化
在21世纪,资本金融化的强力发展导致人类生存世界已经被深度金融化。金融创新对世界历史进程的重要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近数百年的世界文明史就是一部人类大胆探索、积极变革社会福利分配制度,最优化金融创新的历史。金融从来就是经济与社会试图不断创新的重要工具,历史上荷兰东印度公司创新的融资机制资助欧洲人在全世界范围内的航海探险和商业扩张,这是金融史上最重要的事件。
在其后的300年中,金融创新改变经济格局,成为催生资本主义制度的重要特征。13—14世纪,在佛罗伦萨推出债权基金,开启东西方金融大分流,引发各地金融制度的变革。事实上,货币起源伴随着价值量度的起源,金融创新促使量度创新的工具和手段得以提升,使价值交换方式越来越便利,从而使物物交换带动人的社会交往更加深入、更加自觉。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20世纪人类历史走向全球性社会的转型过程中,一些对资本金融高度敏感的国家,在20世纪末就开始了智能化资本运作工具创新的战略。21世纪可谓世界走向金融化的世纪,如美国学者所言,全世界金融体系的规模和复杂性呈指数增长。国内也有学者认为,从主导趋势看,传统的货币金融向资本金融的跨越,发端于人类关于实物股权平等未来问题的思考。完全电子化的倡导者认为,实物股票是一个时代的错误,应当以纯粹的电子股票取而代之,例如,美国就率先取消了在过去三千年中演变过来的代表认证,即所有权和易物的金融工具。
应承认人类生存世界被深度金融化的客观事实
在21世纪的这十几年中,全球资本金融化导致直接性融资占比趋高,但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的爆发,深刻地显现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资本具有内在否定性的哲学真谛。因而,理解资本全球化的发展,首先必须承认人类生存世界被深度金融化的客观事实。
首先,当今世界资本能够在瞬间以资本金融及其衍生品的方式,把价值千亿、万亿财富或者资产“悄悄”转移,用最小的代价、最短的时间,完成用军事手段都难以实现的国家战略目的。毋庸置疑,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金融体系在新的经济秩序和分工中占据核心地位,金融战争在某种领域已经替代传统的军事战争,政治家们纷纷思考21世纪资本金融大格局的战略,并强调这远远比考量传统军事大格局战略更紧迫。
其次,由于资本金融化的快速发展,人类对世界意义的追求也被深度金融化。这突出反映为,深层意义上的时间坐标被金融合约化了,人类的财富被摆放在时间机器中,一方面,时间就是金钱;另一方面,生命过程和金融合约过程相重叠。在21世纪,人类对资本金融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依赖的心理适应及盲从,已经构成不少民族和国家的集体无意识。证券金融家和投行不断利用各种模型和工具,在基础产品上进行多重的衍生和虚拟,使整个生存世界沉浸在财富杠杆的巨大效用中。同时,也被深深地锁定在随时都将爆发的全球灾难性事件的巨大风险中。
在上述境遇中,生命的本真意义被追求一种价值通约的可转换性贯通,一方面,资本兑换社会权力的功能在智能化工具理性触动下,变得更神奇。另一方面,在全球金融体系的框架中,个体生命自我意识已被生命扭转,资本扭转,财富扭转,并固化、激活、冲动,精神超越世俗性秉性,却变得如此脆弱,如此狭隘,如此坚硬。如哲学家柏克森所说,我们的思维就其纯粹的逻辑形式而言,并不能阐明生命的真正本质,不能阐明进化运动的深刻意义,既然我们的思维是由生命在确定的环境下,为了作用于确定的事物并被创造出来的,那么它就只是生命的一种留意或一种外貌,怎么能够把握这个生命的世界?
资本的精神向度更趋主观性
需要注意的是,工具理性的智能化,导致资本的精神向度更趋主观性、异质性和人性化。《21世纪资本论》的精神现象学特征之一是,资本作为主体,导致资本的主体主义。资本的主体主义主要表现为,资本从主体性走向自我性。21世纪的资本似乎表达了对自由之本质的新规定,资本为人类的自由伸张作出了重大贡献,其所开辟的新的自由,开启了将来人本身能够而且有意识地设定起来的必然性和义务的多样性。实际上,21世纪的资本已经把主体自由界定为某种无穷无尽的财富创造和想象力。意识有多远,资本就能走多远。
资本的上述特征,说明了现代人精神的不安分。斯宾格勒曾把现代人称为浮士德式的人,也就是追求自强不息,不断进取,不安于任何有限的、完成的、完全古典的东西;而现代人又不可避免地与整体主义精神发生冲突。在资本永无止境的创造性自我面前,精神只有拒绝接受僵硬的资本逻辑所带来的命运安排,才能真正获得内在自由。
在现代社会,资本通过形象和意义进行流通。资本按照预先定义了的现实,通过模式和符码以自我指设的方式生产出来,从而达到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超现实效果。更值得提及的是,资本在物质领域的“脱域”,已具备了21世纪人类世俗化了的基督性。这将预示着,生存世界的经济性与人类整体主义的冲突更为激烈,或者说精神自由和资本逻辑的冲突将日益凸显。这启示我们,更应关注当代中国精神与资本的互动问题。
海德格尔指出,对人类一切能力的、至高的和无条件的自身发展的确保,也即对人类一切能力,向着对整个地球无条件统治地位发展的确保,乃是一种隐蔽的刺激,推动着现代人不断走向新的觉醒。在我看来,21世纪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将促使人类从资本的幻想走向觉醒。至少有如下问题值得关注:21世纪资本意识在中国大地上激活;资本如何从经济理性上升到政治理性,即如何在全面深化改革的历史进程中创造一个让资本在社会主义阳光下最大化运行的制度体系;中国资本发展的独特的制度资源、精神资源、制度优势、精神优势究竟是什么;中国资本涵盖着儒家的“合和精神”和马克思的全球正义精神,这与西方的资本,也就是马基亚维利的“欲望支配世界”的价值哲学,究竟存在何种一致和差异。对上述问题的回答,直接决定着中国道路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