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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清话】元人小令鉴赏之二十二

2017年12月14日 10:40  点击:[]

【中吕·满庭芳】“渔父词” 乔吉

活鱼旋打,沽些村酒,问那人家。江山万里天然画,落日烟霞。垂袖舞风声鬓发,扣舷歌声撼渔槎。初更罢,波明浅沙,明月浸芦花。

乔吉(1280?—1345),一作乔吉甫,字梦符,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原籍太原,长期流寓杭州。主要创作活动时期在元成宗大德年间(1297—1307)至惠宗至正初年(1341),其足迹由太原而湖广,遍历湖南、浙江、福建、江苏、安徽诸地。一生无意仕进,寄情诗酒,过着“残杯冷炙”、“ 青灯茅舍”的清贫生活,自谓“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当然,乔吉并未一味地消极沉沦。吏治的腐败、种族的压迫、贵胄的骄奢,在他胸占激起愤懑,其【折桂令·荆溪即事】等曲即流露出对现实的不满和愤慨。他沦落风尘,说自己“平生脱不了疏狂限”,才把“风月都担”即道出他流连风月的原因所在。

乔吉的生活和创作中,既有陶潜的隐逸、杜牧的放荡,又有关汉卿的风流蕴藉、柳耆卿的依红偎翠,时代造就了一位“酒圣诗禅”、风流浪子。他与倡优为伍,对歌妓女伶产生了深深的爱恋,在今存散曲中有半数之多是抒写这种爱恋之情的,正是此种对女性的真挚爱恋,才使他笔下描写男女爱情的散曲和杂剧经久流传。今存杂剧三种,《扬州梦》写诗人杜牧,《金钱记》写才子韩翊,成功地塑造了两个风月场中“情种”的形象。《两世姻缘》描写青楼女子韩玉箫和书生韦皋的爱情故事,前两折是悲剧,后两折是喜剧,悲喜联辍,以“情”贯之,既塑造了多情女子的形象,又创造了爱情剧的新体式,独擅情词,妙于传情达意,语隽韵美。尤其是乔吉的散曲,元明清三代,备受推崇。元陶宗仪、明朱权、清厉鹗都给乔吉以高度评价。乔吉在散曲创作上竭尽心力,他所提出的”凤头、猪肚、豹尾”作曲理论,正说明他的艺术追求。这六个字按乔吉本人的解释是:“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串,意思清新。” 陶宗仪《辍耕录》)其【折桂令】《赠张氏天香善填曲时在阳羡莫侯席上》、《丙子游越怀古》等用语奇、立意新,正是他所追求的“意思清新”,也是他的创作理论的根本所在,对元明戏曲的发展有一定的影响。另外,乔吉讲究”风头”、”豹尾”,他的散曲创作无论在起句上还是在结句上,用心良苦,精美佳句俯拾即是。今人论元曲,常常把乔吉同关汉卿、马致远、白朴、郑光祖、王实甫并列,号称“元曲六大家”。

乔吉一生共创作了十一种杂剧,今存《扬州梦》、《金钱记》、《两世姻缘》三种。还有小令209首、套数11套及词一首。收入《惺惺道人乐府》、《文湖州集词》、《乔梦符小令》等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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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吉【折桂令·荆溪即事】中的自我

乔吉的生活创作、思想性格,在元曲作家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由于元统治者推行种族歧视,使知识分子“沉抑下僚,志不获展”,于是这批知识精英一方面鄙弃仕途,视功名为“酒中蛇”,将官场比作“乌鼠当衙”,表示与统治者的不合作,求得精神上的超脱、安适;另一方面流连青楼歌场,“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之乎声歌之末”。寄情诗酒,追求情感上的快慰、满足。这首【中吕·满庭芳】“渔父词”即是以渔父自喻,写自己闲散、惬意的生活感受,以此作为对现实社会的不平和反抗。

据元人(有人考证为胡存善)编选的《乐府群玉》收录了乔吉的《渔父词》共20首。这些作品并非一时一地之作。所描述之地始自潇湘,东南直至海滨。涉及的季节则包括春夏秋冬。但这组小令虽非一时之作,各篇内容均互相照应,基本上没有重复。可能是定稿或编集时经过作者的统一整理和加工。它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侧面描述的渔父悠然自得的美好生活,并不断表达作者的向往和羡慕之情。且文辞秀美,境界清新,是元人小令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古代文人大概从屈原的《渔父》开始,就多以渔父生活为避世的代表、高洁的象征,诗词也多以《渔父》为题,可谓代不乏人。最著名的当属唐代张志和的五首词作《渔歌子》。张志和是中唐时代的隐士,字子同,始名龟令。《新唐书》卷196《张志和传》说他“十六岁擢明经,以策干肃宗,特见赏重。命待诏翰林,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因赐名。后坐事贬南浦尉,以亲既丧,不复仕。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张志和的人生趋归和垂钓生涯,遂成为士大夫学习的榜样。相传其《渔歌子》一出,当时的名流颜真卿、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柳宗元等皆有和作。此词甚至传到海外。日本嵯峨天皇曾于弘仁十四年(823,唐穆宗长庆三年)作和词五首。皇女智子内亲王与滋野贞主又有和天皇之作。日本填词的滥觞亦于其间。后来,《渔歌子》或《渔父词》成为唐宋诗词中常见的题目。到了元代,又移至散曲之中。乔吉的二十首《渔父词》即是其中的代表作。这里选的“活鱼旋打”是第十四首。着重表现渔家风情,既有真实的细节,更多的是经过作者理想化的加工,以此来表现作者的人生理想和生活归趋。其中的渔父,无疑是作者本人的寄托和化身。

乔吉的《渔歌子》组曲中长在渔父生活的描叙中直接抒发作者的一些感慨和议论,如:“钓台下风云庆会,纶竿上日月交蚀”(之四),“ 闲日月熬了些酒樽,恶风波飞不上丝纶”(之八),“ 归来后,一竿钓钩,不挂古今愁”(之十八),“ 卧御榻弯的腿疼,坐羊皮惯得身轻。”(之十七)。但这首“活鱼旋打”(之十四)却不在此列。其最大的特点就是摒除主观议论,以表现渔父生活为主,辅之以自然景色的描写,将主观情感的抒发暗蕴在客观的描写和叙述中。在对渔父生活的描叙中,既生动活泼,又不拘泥于具体细节,主要突出渔父(也就是作者)乐观、豪迈、孤傲又自得其乐的生活情趣。曲辞一开篇,即进入一幅渔家生活画面:“活鱼旋打,沽些村酒”。吃的是现打来的新鲜活鱼,喝的是从村里“那人家”买的村酒。而且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这两句用俚俗的语言,道出渔隐生活之简单又丰富,以及作者乐在其中的愉悦心情。接下来的两句“江山万里天然画,落日烟霞”转而去描绘四周景色。画面从眼前具体而微的生活场景,突然锲入万里江山的阔大背景和落日烟霞的灿烂景象。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人的想象力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乔吉在此大概就属于“神思”吧!这一幅如此壮观的万里山川图,在渔父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背景下舒展开来,非常自然地融进整个画面,成为渔父赏心乐事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而进一步烘托出渔父自在优游、徜徉于山水间的淡荡情怀和愉悦之情。下面则是在壮观的万里山川图背景之下,渔父之乐的具体表现,在构图上又从阔大的背景进入具体而微的动作描绘:“垂袖舞风声鬓发,扣舷歌声撼渔槎。”渔父趁着酒性,扣舷而歌,扬袖而舞,而且歌声激越恶,舞袖生风,一副旁若无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风度与气魄。它使我们想起许多著名文人诗词中的类似的境界,如今人郭璞的《江赋》:“忽忘夕而宵归,咏采菱而扣舷”;唐人王维《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东郡时题壁,南湖日扣舷”;韩愈《湘中》:“萍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当然,最感人要数苏轼在《前赤壁赋》中的“扣舷而歌”、“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以及被称为“小苏轼”的张孝祥在近中秋过洞庭时写的《念奴娇·过洞庭》“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的放达。乔吉在写此曲时 可能也想起苏轼、张孝祥这些名句,只是又加入一些时代的内涵:其中既有历代文人追求自由、淡泊高洁的风神气度,又有元代文人醉酒狂放、无所顾忌的时代特征,更有乔吉本人的鄙弃仕途,蔑视功名、精神上的超脱、安适的特质。

此曲的最后三句:“初更罢,波明浅沙,明月浸芦花”。在一番醉酒、起舞、啸歌之后 ,时间已有傍晚到了初更时分。诗人在一番同饮狂歌的宣泄之后,复归于平静。此时的江上已是万籁俱寂,月华如水。水波、沙滩与芦花皆消失在空明的月色之中。如此落笔,使我们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个“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双调·蟾宫曲】 赵禹圭

长江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上楼台。 山水相辉,楼台相映,天与安排。 诗句就云山动色,酒杯倾天地忘怀。 醉眼睁开,遥望蓬莱,一半烟遮,一半云埋。

这首小令从篇名到作者都有不同的记载。关于篇名,元人杨朝英编选的词曲集《阳春白雪》题作《题金山寺》;元代周德清撰的戏曲(北曲)曲韵专著《中原音韵》题为《金山寺》;明嘉靖间郭勋辑散曲、戏曲选集《雍熙乐府》失题。关于作者《阳春白雪》为赵天锡;明代无名氏选辑散曲总集《乐府群珠》亦为赵天锡;《中原音韵》、《雍熙乐府》均未注作者;清代李调元《雨村曲话》中此曲的作者则为马致远;张养浩的《云庄乐府》亦有此曲,作者又变成了张养浩。元人散曲尤其是小令,多为歌筵酒席之上、花丛柳荫之下、舟车行旅之间的即兴之作,又多赖耳口流传。流传中集汇编成集时弄错题目和作者的事,往往有之。具体到这只曲,李调元所说显然是一时疏忽。因为在其《雨村曲话》中,他还将乔吉的【卖花声·咏茶】也说成是马致远的。至于收入张养浩的《云庄乐府》,隋树森在《全元散曲》中也以为误受,因此作者是赵禹圭的可能性最大。至于题目,元人杨朝英编选的词曲集《阳春白雪》时间最早,因此从《阳春白雪》,定为《题金山寺》。各本中此曲的词句出入也较大,这里也姑从《阳春白雪》本。

关于赵禹圭,我们知道的很少,只知道他字天赐,汴梁(今河南开封)人,生卒年皆不详。有关记载之间也互有龃龉。一种说法是他在世祖至元间(1264—1294)为镇江路行大司农司管勾,另一种说法是元文宗至顺年间(1330—1332)曾出任过镇江府判。散曲作品现存小令7首,收在隋树森编的《全元散曲》中。

金山寺在镇江市金山。镇江有三座名山东为焦山,中间为北固山,西北则是金山。金山原矗立于大江之中。直到清末由于泥沙淤积才与南岸相连。金山在古时有氐父,获符。伏牛、浮玉等名。唐代一位裴姓头陀获金于江边,于是改名金山。山上有台、塔、洞、泉等名胜,而以金山寺最为壮观,古代文人墨客在此登临都会著文赋诗。宋代的大诗人苏轼在此就写过著名的《题金山寺》古风。以元人小令而言,就有过王恽的【黑漆弩·游金山寺】,张可久的【折桂令·游金山寺】,汤式的【天香引·题金山寺】,无名氏的【梧叶儿·金山寺】,此外还有郑廷玉的套曲《金山寺》。赵禹圭这首曲当是他任镇江路行大司农司管勾或镇江府判时作的。此曲写诗人登临金山寺所见到的神奇而壮观的美景,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奇异感受。表现了作者豪迈的气概和开阔的胸怀。《中原音韵》的作者、也是元代散曲作家的周德清说“此词称赏者众”,可见在当时就获得好评。

小令的开头三句“长江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上楼台”,显得特别有气势,也很别致。同时代的散曲家写金山寺的,或直接从金山寺着笔,如“倚苍云绀宇峥嵘”( 张可久【折桂令·游金山寺】,“江底龙宫近,山高宝殿高”(无名氏【梧叶儿·金山寺】),或是从山写到寺,如“苍波万顷孤岑矗,是一片水面上天竺”( 王恽【黑漆弩·游金山寺】);“砥中流玉立如拳,镜里楼台,画里林泉”( 汤式【天香引·题金山寺】)。这首小令却别出心裁:先写江,再由江写到山,再从山写到寺。而且写江也不写山下的江,而从源头写起,写它“浩浩西来”。长江由四川出三峡,经湖北、江西、安徽入江苏,挟千里雷霆之势,浩浩荡荡而来。“长江浩浩西来”一句,写尽长江气势,也为写金山寺作好蓄势。写了江,写了“水面云山”,再写“山上楼台”。有了前两句的蓄势寺的壮丽也就可以想见了。

小令的前三句从江写到山,再从山写到寺。按常情,下面就应该对金山寺进行描写或铺叙。可是作者觉得,如果仅就寺写寺,没有山和江陪衬,金山寺就可能失去它的壮丽河神秘。所以作者把江、山、寺仍放在一起来写。“山水相辉,楼台相映”:山与寺浮在水面上,又倒映在水中。青山绿水与金碧辉煌的楼台山下表里交相辉映,宛若仙境。所以作者在惊诧之余感叹道:“天与安排”。此句结束上文,又为下面的“遥望蓬莱”埋下伏笔。

前六句写山、写水、写寺,属于描景状物,下面通过“天与安排”由物到我,转入抒发主观感受:“诗句就云山动色,酒杯倾天地忘怀。”这是一个狂放不羁的“我”,他由山川之美而诗兴大发,又由于诗兴大发而醉酒狂放,这一切,又皆由“长江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上楼台”,如此山水美景所触发。最后四句“醉眼睁开,遥望蓬莱,一半烟遮,一半云埋”又回到、写水、写山、写寺。不过不再是客观地描景状物,而是联想和夸张。眼前的大江、金山和金山寺幻化成海上的三神山之一蓬莱岛。《山海经》记载,海上有三座仙山,蓬莱、瀛洲、方丈,山上是仙境,有长生不老药自战国时期的齐威王海上访仙开始,秦皇、汉武皆东巡蓬莱,寻求长生。诗人在此用海上仙山蓬莱来夸张金山和金山寺在大江中云蒸霞蔚、时隐时现的美景。在结构上也与“天与安排”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