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记录和保存濒危语言的目的,是为了当下或未来的应用,也就是说,为群众的语言生活服务。濒危语言研究者应当想一想:我们的研究活动能为濒危语言族群和社区群众提供哪些服务?至少我们的愿望是这样: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以后,我们留下的记录资料能让后代学习、研究或恢复已经消亡的语言及相关知识系统。
目前,我国少数民族濒危语言的调查研究在实践应用层面尚不充分。近年来,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研究员范俊军致力于以服务语言族群和语言资源利用为目的的语档语言学,注重全面采录原生态语料,强调语料数字化立档和永久保存,重视语言资源社会利用和技术服务。自2011年起,范俊军及其团队深入博罗县嶂背村,为畲语的保存和保护付出了不懈努力。这一工作与一般的语言学研究有何不同?有何经验?记者就此采访了范俊军。
母语教学:传承代代相传的知识体系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畲族小学开设民族母语课程,存在哪些困难?
范俊军:畲族小学的母语课程要真正取得效果并可持续,需要具备三个条件:政府的实质支持、强有力的师资队伍以及畲族群众的自觉意识。
其中,第三个条件是关键。少数民族语言文化的传承主要靠本民族群众的自觉意识和行动。就我的经验来说,逐渐在畲族社区和家庭中营造说畲语、用畲语的氛围十分重要。我们的工作思路是,以畲族小学为引导,以村委会为主导,以家庭和社区为主体,推动形成说畲语和传承畲族语言文化的良好环境。比如,在畲族村竖立“学畲语、说畲语、传承畲族文化”等宣传标牌;村委会广播用畲语播送,并定时播放畲语节目;开展“畲语好家庭”评奖活动,由村民评出畲语说得好的家庭,鼓励民间畲语口头创作。这些措施都是切实可行的。群众如果普遍有了这个意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乡村小学开设濒危语言口语课程,需要得到基层政府、教育部门和干部群众的理解与支持,还面临课程规划、师资培训等一系列问题。您是如何处理和解决这些问题的?
范俊军:我国的少数民族语言政策环境很好,关键是如何让民族地区基层干部和群众充分理解和领会政策精神,并有效落实。
我们到畲族社区开展语言田野工作时,并没有马上进行研究,采集语料,而是先和镇村干部群众交谈,与小学畲族老师座谈,宣传国家语言文化政策,了解他们的想法和愿望,分享我们的思路、调研目的和计划,征求他们的意见和建议。通过交流互动,当地政府部门及学校对保护传承畲族语言文化表示认同,并很快有了较清晰的工作路线。
《中国社会科学报》:这种试点是否可持续?对于少数民族濒危语言社区开展母语课程教学,有哪些借鉴价值?
范俊军:开展畲语课程教学并非权宜之计。它不只是为了传承和保护传统语言,更重要的是通过母语教学活动,让孩子们学习和掌握有价值的传统知识体系,从而达到提高语言能力和知识素质的目的。
写进正规教材的知识和几百年来形成的社会生活知识,是两种不同的知识体系,二者互补,相得益彰。通过母语学习和国家通用语学习,学生可以掌握世代相传的知识经验体系和现代知识体系,成长为综合知识素质高、社会行动力强的人。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我们在教学规划中十分强调课程的知识性、趣味性、科学性和学生的能力发展。
在母语学习方面,必须把口语能力的提升和传统文化知识的学习有机结合,才能真正提升少数民族儿童的知识和能力素质。否则,课程教学会流于形式,难以持续。
调查记录:不以个人学术旨趣为驱动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畲族社区进行濒危语言的记录和研究,与您之前进行的调查研究有何不同?
范俊军:我们平常所做的语言调查和研究,可以记录一些语音现象,也可以收集一些词汇,还可以记录一些语法句子,做什么、怎么做,主要以学者个人的学术旨趣为驱动。
与之相比,濒危语言的调查记录工作明显不同,其研究重点在于对现存活态口语和言语实践进行全面而充分的记录,不在于构建精深的理论。同时,所有记录、描写、分析、研究,都要让普通民众听得懂、看得明、学得会、用得着。要做到这一点十分不易。从语言遗产保存的角度看,濒危语言调查研究者是不自由的,记录什么,如何记录,为后人留下什么,不能依个人学术旨趣而定。
至少我们的愿望是这样: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以后,我们留下的记录资料能让后代学习、研究或恢复已经消亡的语言及相关知识系统。应该说,这种调查记录的要求更高。
《中国社会科学报》:濒危语言问题是一个全球性问题。在2005年的南宁会议上,我国民族语言学家孙宏开先生提出了应对濒危语言问题的两种策略和工作路线:保存和保护。您怎么看待两者的关系?
范俊军:保存就是对那些在可预测期内将要消亡且不可逆转的濒危语言,全面采集语料(包括相关的文化和知识内容)并安全保存。濒危语言的记录是全息记录,濒危语言资源的保存是永久保存。语言学学者单枪匹马是不行的,要积极主动地与其他学科和行业的专家合作。
保存和保护并不矛盾。保护的最终目标是强化濒危语言的应用和传播。科学的保护必须依赖科学的记录和资料保存。换句话说,能否促进濒危语言的应用和传播,是衡量濒危语言记录和保存成果价值的试金石。撰写学术论文、出版学术专著,是不能达到保存和保护濒危语言之目的的。
研究价值:为群众的语言生活服务
《中国社会科学报》:这是不是回到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为什么而研究濒危语言?
范俊军:是的,这是濒危语言研究的价值取向问题。记录和保存濒危语言的目的,是为了当下或未来的应用,也就是说,为群众的语言生活服务。记录濒危语言是为了促进其传承。濒危语言研究者应当想一想:我们的研究活动能为濒危语言族群和社区群众提供哪些服务?
《中国社会科学报》:从服务群众语言生活的角度讲,研究成果以什么形式呈现更有效?
范俊军:关于这个问题,不同学者有不同的看法。拿畲语来说,我们近一两年亟待完成的成果形式,就是能够直接用于畲语自学、教学和传播的全媒体出版物和产品。比如,制定简明易学、面向民众的畲语拼音方案,编写拼音学习教材;编写供民众随身携带学习的《畲语600句》,编写畲语口语教学课本和教学参考书。这些纸质出版物可做成APP多媒体电子书。整理和创作容易传唱的畲语歌曲,制作成电子音乐。建立畲语网站,制作畲语词汇和句子音库。还要编印宣传畲语和畲族环境知识的小册子。此后,还要建立畲语口语语料库,编写畲语发音词典,等等。总之,这项工作不是一次性的,要持之以恒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