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珍颖
百年,作为生理生命的节点,不是人人能达到的;但,百年却可以是一个精神生命的节点——我们在这个特别的时段中,怀念我们所敬所爱的人,将他们的精神,延续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这样的纪念,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有意义的传承。那些对人类有贡献的人物,将在这个传承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徐迟先生,以他不同凡响的使命感,而立于当代文学史中。他以自觉的使命感,为报告文学作家树立了一个时代的标高。
他说,“我和报告文学是有一段不解之缘的”;他认为,这不解之缘就是“报告文学要我报告我们时代的使命”;他肯定地说,“这是我们时代的使命”。
一个如此有使命感的作家,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翻开当代文学史,徐迟用作品树立了一座里程碑。
这个里程碑的建立,是由于他在一个特定的艰难时代,开拓了一块精神家园,这块土地曾经荒芜并被冻结,但徐迟先生挥动着蘸满激情的大笔,如刑天舞干戚般地开垦了这块荒地,在多年的磐石重压下的知识分子,终于在徐迟的笔下,显示了腰杆的挺直、精神的不灭和意志的不屈。
这是一场多么持久而又艰难的开垦,当《哥德巴赫猜想》大放光芒的时候,我们才来得及回头看到徐迟先生一路走来的深深的脚印。
其实,在《哥德巴赫猜想》中所闪现的思想光芒,最早在“左”的思潮兴盛的五十年代初,就已在徐迟先生的笔下萌生。他在当时文学作品大写工农兵的主流中,独树一帜地开笔写《火中的凤凰》,这部长篇报告文学是写文学家郑振铎的曲折一生,而且一写就是十年;同样,以画家常书鸿为典型的《祁连山下》,竟动笔于风雨欲来的1956年。
十年“文革”,十年沉默。之后,徐迟用《地质之光》等写知识分子的报告文学,为《哥德巴赫猜想》的问世,铺设了一条坚实的道路。《哥德巴赫猜想》是徐迟开拓知识分子题材的扛鼎之作,但徐迟又以后来的《在湍流的漩涡中》《生命之树常绿》等诸多名篇,将知识分子在文学走廊的形象排列成一个坚实的群体。
我们从宏观上应当明确地看到,徐迟关于知识分子题材的作品,它们的意义并不仅限于对报告文学题材的开拓,它更是一个作家,在时代使命感的担当下,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认知失误的大纠正大反拨,对执政党政策偏差的大警示。对一个手无寸铁只有一杆笔的作家来说,这是怎样的胆识、怎样的良知和怎样沉重的使命感呀!
我们只有将徐迟知识分子题材开拓这件事,提高到文学之外的政治、社会的高度来认识,才能衡量出徐迟作品的力度。
当我们从徐迟先生的作品,感受到他内心激流的温度和力度时,当我们景仰地望着他用使命感为我们建造这座文学里程碑时,我们不禁还要追寻,他留下的这一篇篇精品,是以怎样一种韧性,精益求精地用心血的结晶创造出来的。
徐迟在说到自己的写作状态时说:一旦思考构思成熟,就没日没夜地写,“像演员一样,投入境界”;夜以继日地写,写得“不知时辰,不知今天是何月何时星期几”;甚至写得忘了吃饭,面包和水就可以成为写作的物质支撑。
而这种忘我的写作源泉又是来自他“寻找一杯生活的泉水”,他尝到了这种泉水,咏诵它的“甘洌”。于是,自五十年代开始,在三门峡、武汉长江大桥、第一汽车制造厂等热火朝天的工地上,都有徐迟的身影,他拥抱着生活,书写着现实,传递着时代的最强音。
和当下那些坐在电脑桌前,用鼠标代替行走的脚步,以网上抄袭资料而放弃了对社会现实调查的作家相比,徐迟先生显得是多么敦厚、扎实和勤劳不息啊。
但这样丰厚的生活基础,并不是徐迟动笔的开端,他的可贵更在于他对现实材料有着理性的知识分子的思考。他判断“文化大革命”像一台一台地演戏,是“中国的内战”;他批判那个颠倒是非的年代,是“迷信掩盖了科学,愚昧反倒戏弄起公理来”。他的种种超前的思维,来自于他勤奋的读书,长年的知识积累,广泛地对知识的涉猎。这种非一日之功的“操练”,才使得徐迟的作品,几乎篇篇是精品,并且特点各个相异。谁能说,《哥德巴赫猜想》在融入他读过华罗庚的数学思想的同时,没有他研究过的马克思《数学手稿》中那种生动形象叙述的影响呢?
功力的深厚,有时会成为包袱。但徐迟用精益求精,早早地抛弃了这个包袱。他告诫年轻的作者:千万不要求多,要少而精。他说,大诗人“好诗也只有几首”,“我有很多作品,虽然写出来了,这叫胚胎,还未成形”,他是把这些作品一改再改的。他认为改好了,就发表;而改不好的,他果断地“弃之”。他推崇画家徐悲鸿经常将不满意的画稿毁掉的严谨学风。他认为,大作家就要会“控制自己,只发好作品”。“控制”一词,就是徐迟的自律,他明白地宣告:“我就是这样严格控制自己的。”
今天,回忆徐迟先生的这些话,令人心潮难平。而时下一些人,拿着他们带着硬伤、框架稀松的作品,拿着他们筋骨乏力、思想苍白的作品,招摇于研讨会上,游走于评奖行列,力图在廉价的评论之簇拥下,金榜题名。对比之下,我们更加怀念的是徐迟先生那种远离功利的神圣写作态度。
想起徐迟先生在1990年春天病后的一件事。那时,他读到一位年轻友人的一首诗,其中有“去用清风写一首亮节的诗”的句子,徐迟先生反复吟咏这句诗,并说自己“要尽可能写出一篇篇的‘亮节’的诗”,说这样的诗,才“很有回味”,“很可寻味”。
这是徐迟先生的自勉,又何尝不是他对后来者的勉励呢?
倘若在我们纪念他百年诞辰的今天,能记住他的这种勉励,并将它播种在整个文坛,那才是对徐迟先生最好的纪念。
(本文是在中国作协纪念徐迟百年诞辰会上的谈话)